陈骁，中国美术学院艺术史博士，现为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副教授。出版学术专著《清代红楼梦的图像世界》，列入当代浙江学术文库。

“生如夏花”，夏天是一年中花卉盛放的季节。自古以来鲜花美人便在文人笔下互为比附，花即佳人，佳人如花。比如《红楼梦》中的女儿们被称为“大观园群芳”，湘云有醉卧芍药之韵；宝琴有抱红梅立雪之艳；探春被仆人戏称为“玫瑰花”。花解语、解语花，物我相通，常常是浑然一体的。

薛宝琴白雪红梅图 （清）孙温 绘本《石头记》

《红楼梦》第五回开宗明义定下人物判词的“红楼梦曲”中，就有“榴花开处照宫闱”以石榴花喻元春；“气质美于兰”用兰花指妙玉。而小说经典的三角关系中：薛宝钗是“食花人”，自幼服用的“冷香丸”由四季名花之蕊炮制而成。贾宝玉是“护花人”，他号“绛洞花主”，护的正是大观园女儿国。而大观园有“三春去后诸芳尽”的谶语，林黛玉正是那“葬花人”。大观园诗社做的诗文也大多与花相关：除了《葬花吟》《芙蓉诔》《桃花行》这些重要长诗外，还有海棠诗、菊花诗、红梅诗；连女儿们过的节日也是“送花神”。难怪有人说：《红楼梦》的中心意象不是“石头”而是“花（落花）”。

将花卉的自然特性与人的道德品格相类比，通过花的形象来象征、比拟人的德行，叫“花语比德”。在传统比德观中，花意象既具有塑造人物的作用，又具有评价人物的作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玉过生日众人占花名儿取乐，类似我们今天的桌游。作书人草蛇灰线之法，玩笑间一语成谶，用花来评价女孩们，既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又一一点明各人地位结局，所以此章历来为红学研究重视。其中最重要的二人原文如下：

《红楼梦图咏》之黛玉  

宝钗：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

黛玉：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

作书人和男主角都深爱的林黛玉比的是木芙蓉。木芙蓉开在深秋，《长物志》上云：“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若他处植之，绝无丰致。”芙蓉临水、芦枫为伴，它的别名很多，比如拒霜花。王维《木芙蓉》一首云：“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我猜是作书人的意境。因为《葬花吟》中就有“风刀霜剑严相逼”和“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说法。

木芙蓉 选自《田畑喜八草花图》

木芙蓉姿容绝伦，叶色尤美，所以古诗有“芙蓉为面”之句。深秋之花常有肃杀之气，独木芙蓉柔贞清芳，嫩碧浅粉，花语中有清芳、贞洁之意。作书人将两个最心爱的角色（黛玉和晴雯）托付此花，除了对木芙蓉的偏爱外，大概是取其秋意，秋则寒、则藏、则归。其玉黛色，雯云在晴，都是萧瑟之意。行文至此想起我所看到的许多红学材料上都将比拟黛玉的芙蓉认定为水芙蓉，即芙蕖——荷花，认为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是“花中君子”，暗含对黛玉的赞赏。笔者以为不然，证据如下：“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黛玉擎的芙蓉花签题为“风露清愁”，签文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俱是秋意。宋代范成大的《木芙蓉》后两句“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可见东风旧典古已有之。悼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中有：“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一句，芙蕖夏生秋谢，如何秋艳？所以知是木芙蓉。

牡丹 选自《田畑喜八草花图》

在传统比德意象中牡丹为国色，是世俗权贵的象征。薛宝钗比德牡丹即点出她的雍容富贵，仪态万方，又从普罗大众的角度肯定了宝钗的现实成功。五代后蜀张翊所著的《花经》流传很广，以九品九命来为花卉定品第高下。所谓九品是古时评定人才的方法，品数越少地位越高；九命则是周代级别，九命与九品相反，数字越大地位越高。按《花经》所列，牡丹为“一品九命”，芙蓉为“九品一命”，恰好处在高低两个极端。既以世俗的“品”“命”作为标准，牡丹是花中之王，至尊地位；芙蓉则身份卑微和薄命。而《红楼梦》却以芙蓉为极好之花，如写黛玉紧张不知自己能抽到什么花签，直到抽着芙蓉花签就“自笑了”；作书人也在文中借众人之口评价芙蓉说：“这个极好，这花原是属他，别人不配。”以及酒令中有“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点出芙蓉身份特殊，与牡丹对列。

《红楼梦图咏》之元春

仿佛在大观园中大家都将芙蓉看作极上品之花。此中寓意很深，芙蓉之比德自有作书人之深意。让人想起贾宝玉的出场镜头：读者正陶醉在“神仙公子”的外貌气质风度时，行文突然180度大转来了大段诸如“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破口大骂，反差强烈如冰炭，令人匪夷所思。《红楼梦》的男女主角大约都是浸透了作书人的无限悲凉凄楚，才能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元代以降，竹梅为“双清”、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梅兰竹菊为“花中四君子”的说法大行其道。如果这些说法代表了传统汉族文人的精神抗争，标举的是节操的理想境界，那么《花经》中的九品九命之说则代表了世俗社会的功名富贵，注重的是现实利益。或许作书人行文本身就隐含着两种评价钗黛的标准：一种是以文人抗争的理想境界出发，赞赏黛玉超尘脱俗的高洁与任性；一种是以《花经》“九品九命”之说为依据，从世俗的现实角度出发，肯定宝钗仕途经济的理性和圆通。

编辑：许金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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